翻开青藏高原地层书(文世宣)
(编者注:本文曾发表于“20世纪中国科学口述史”丛书《青藏高原科考访谈录》,再次登出以传承“南古精神”)
我参加过三个阶段中科院组织的青藏高原综合考察。第一阶段就是从1966年开始的珠穆朗玛峰地区的考察。这次考察的背景是因为1959年中国人登上了珠穆朗玛峰,登上去了3个人,王富洲、贡布、屈银华。他们是早晨4点登上珠峰的,当时光线不好,在峰顶没有照相,外国人不承认。
登到山的最顶上,向四周拍下照片,人家一看就能判别你是否在最顶上照的,也就可以判断你到过峰顶没有。但是那时候设备比较差,又不能在山顶上待得太久,所以没有照相,他们3人就下山了。后来国家体委向上级打报告,申请1967年再次登珠穆朗玛峰。提出这个报告的时候还没有进人“文化大革命”呢。科学院知道这个情况后,就说科学考察要配合,要派科学家一起去。
登山的头一年,即1966年就得准备好,要试登。科考的重点也要放在1966年。因为登顶必然是1967年5月初或中旬,那时候天气比较好,最适合登山。而5月以前天气还冷,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考察,所以1966年我们基本上就要完成考察。当时决定,去西藏的人春节后就进藏,在西藏满打满算地考察一年,冬天也不回来,第二年春天能够考察的时候就再做一些考察。5月间登山队要登顶,成功后要宣传“胜利归 来”,我们科考队也就一起“胜利归来”。我们要不先展开考 察,就没有办法一起“胜利归来”了。当时是这么计划的。
那一次我们所就派了3个人,我和王义刚、章炳高去参加地层 古生物考察,也是我们所里第一次参加科学院组织的科学考察。我年龄最大,超过30岁了,家里有两个小孩,小儿子还不到1岁。但是我们接受任务是很痛快的,跟家里说这一年不回来了,明年才回来,说声“再见”,就到西藏去了。
1966年春节一过我们就到北京集中。那次考察是综合考察,队伍很大。队长是刘东生,副队长是施雅风,还有一位副队长是胡旭初,中科院上海生理研究所的。书记是冷冰,
综合考察委员会派出的。我们起初都叫“综考会”,因为“会”可能被误认为是什么民间团体,不好听,后来就改叫“综考委”了。后勤也是由综考委安排、管理。我记得当时我们就像军事编制那样,还有政治部,主任是李龙云,也是综考委派出的。考察队分为5个专题组,是以学科为主的基础理论部分,所以人员主要是科学院各个研究所派的。第一专题组是地质、地球物理组,有20多人,组长是地质所的常承法,副组长就是我。刘东生就是我们专题组的,还有应思淮、崔之久、尹集祥、邱占祥等。我们这个专题组又分几个专业组,我又兼地层组组长。第二专题组组长是张荣祖,副组长好像不止一个,名字记不起了。第二专题组包括地理、生物和土壤等方面的研究人员。他们这个组比我们组人多,记得有姜恕、钱燕文、魏江春、高以信、曹文宣等年纪较大的专家,郑度也是这个专题组的。第三专题组是冰川组,谢自楚是组长,他是留学苏联的。第四、第五专题组考察活动经常和登山队在一起,跟我们联系比较少。这两个专 题组包括测量、大气和高山生理。现在探险协会的主席高登义就是大气物理那个组的,那时他最小,刚毕业没有多久。
测量的科研人员就不是科学院的了,是西安的一个测绘单位派出的,他们的任务是测量珠峰的高度。
除了5个专题组,还有1个东部分队,是在昌都那边考察。这个分队里面综考委的人就比较多了。因为东部分队是搞水利、搞农业的,主要是应用研究,分队长好像是张经纬。整个考察队规模很大,没有100人也将近 100人。
1966年的考察,搜集了很多资料。我们地层古生物组有很大的收获,就是在聂拉木北部甲村以北的中一尼公路边的山上,发现了几个大时代的地层,以前在珠峰地区从来没有
发现过的,有许多化石证明是奥陶纪、志留纪、泥盆纪地层。
这些地层过去都在海底下一层一层的,开始是平整的,由于地壳运动的影响,现在地层都变成斜的了。这三个时代地层的发现,一下子就把珠峰可靠的、有证据的地质历史,往更古老的方向延长了1亿多年。这是开始踏勘的第一天就发现的。那时我们好高兴啊,大家说起话来都很响,很兴奋,可以说是欢声震动了山谷。当时一个常用词叫“报喜”,我们马上就给队上报喜了,也给我们研究所写信报喜。没过几天,刘东生队长就来看我们的化石,还带了科教电影制片厂的人来拍电影。乎白戎的电影叫《无限风光在险峰》,其中就有我们研究人员和新发现化石的镜头。这是青藏考察史上的一个亮点吧。
过去在喜马拉雅山西段,靠近克什米尔那一带,找到过这几个时代的底层,但是在我们这边,就是喜马拉雅的中东部,一直没有资料。怎么去解释喜马拉雅山的历史?没有资料就没有根据去认识它。我们把一套底层比喻成一本书,一层一层的地层都是海底下或陆上湖泊等沉积下来的书的一页一页。书里没有文字,就读不出名堂来。化石就等于是书里面的文字。
1966年7月,“文化大革命”渐到“高潮”,我们得到通知,叫我们回拉萨。先是在拉萨的第二招待所写大字报,写队上的问题。后来,就中断考察,提前回各单位了。原来不是说一年不回来吗,后来就不是原来的计划了,所以我们8月初就回到南京搞“文化大革命”了。
1967年的考察经历原计划的1967年的登山,被“文革”“革”掉了。还好,我们科考的命运好一些。到1967年又提出野外考察,好像是聂荣臻元帅在抓。他当时是国家科委主任。背景我不是十分清楚,听说是总理联络员刘西尧在科学院了解情况,可能把考察西藏的事汇报到聂老总那里去了。1967年,我们所里还是我们3个人去了。这次队伍就不那么大了。我们走得很迟,8月底在北京集中,9月初到兰州,9月底才开始考察。后勤还是综考委组织的。司机是他们派,装备是他们购置。地质方面刘东生先生已不是队长了,被夺权了,只是普通的队员。刘先生很喜欢出野外,那年他50岁了,“权威”已不是光彩的头衔,在那种情况下还是出去考察,完全和我们一样待遇,一样吃苦,真不容易,现在回想起来,真令人敬佩。那时的领导班子叫“勤务组”。一个驾驶员就是勤务组里的头头。“文革”早期的状况就是这样。
但是我很盼望到西藏去。我那时年纪轻,又有几年的工作经验,身体又好,而且我知道去西藏很不容易。我喜欢写点诗句,到西藏去会有很多灵感和素材,所以你们看我写的诗很多都是以西藏考察为题的。后来我退休以后,就把我的那些素材,当时写的一些毛坯子,整理出来了一些。
1967年考察收获也比较大,但是时间比较短。这年的考察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冷,因为我们去得比较晚,回到兰州已是12月初了。有几件事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。在亚东县北部考察的时候,一次,要涉一条河。那时是11月份,水是从冰湖流出的,水温可能接近零度,水面带着一些破碎的冰块,还有一定流速,也有点儿深,大家只能脱光了鞋袜下水。腿脚一浸到水里就像万针扎骨头。等到涉过去,一到岸边我们就不由自主地跌坐下去了,双脚已经冻麻木,没有知觉了。之后我写的诗里有一句“仿佛双脚非我有”。我们一看小腿上有多处高高低低的血红色条痕,那是因为冰块流下来,撞在小腿上划伤的。水有深有浅,水深划痕就高一点,水浅划痕就低一点。
11月底我们回内地的时候,已是冰天雪地。那时交通很不方便,地方和部队的人,都想搭我们的车回内地休假、过年。我们尽量让他们搭车。两三辆嘎斯69,人不能全部坐进去,只好一部分人就坐在大卡车上。卡车有帆布篷,但透风,后部完全敞开。我们几个自告奋勇上卡车,有我和章炳高以及摄影记者张赫嵩,还有三四个部队的年轻干部。记得那天到安多,到住宿的运输站,大家都互相提醒,进门时要用肩去撞开,不能用手抓金属把手,因为太冷,一抓,手可能会粘上。第二天早晨5点,司机就起床烤车,烤到8点多钟才发动着。这天后来还留在卡车上的考察队的人,就剩我一个了,陪我的还有两个部队干部。其他人冷得实在受不了,都找其他车去挤着去了。我戴上皮帽,鸭绒衣外面还裹着羊皮大衣,后来干脆把车上装睡袋的大袋子打开,用鸭绒睡袋再裹起来,把腿也包进去。呼出来的气都在眉毛上结成了冰。
过昆仑山口就险了。那天风很大,卷起雪粒飞舞,昏天黑地,人们之间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。公路比较窄,地上全是冰,汽车容易打滑。我们过山口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两三点钟,太阳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。一辆部队的卡车侧翻在公路的一边。本来那个路的宽窄可以对开两辆车,那个翻车就占了一半。我们模模糊糊看见一个穿戴像干部模样的军人,身上裹得厚厚的,头也捂着厚厚的军帽,正在指挥一些人,要把那辆侧躺着的卡车拉正过来。我们的车没有时间等啊,也不知翻车什么时候能拉过来,能不能拉过来,只好就在那个翻车旁边把自己的卡车溜着开过去。路旁就是一个坎,一个斜坡,有四五米的高度,摔下去不得了,真是危险万分。
这已是唐古拉山口北面的青海境内了。这一段比藏南还冷。
“登峰造极”的报道
1967年考察结束后我们回到内地,京外的都没有回家,一起住到北京综考委。12月就在北京做一个小结。在小结期间,有新华社记者来,说我们的考察很不容易,要报道。我想他们肯定是得到上面的指示了。他们让我们写考察经历,写材料,我也写了。记者们写成稿子后,还拿来给我们念,问我们有什么意见。那些记者说:“要像报道原子弹爆炸那样报道你们。”我们年底离开北京回南京时,听说写的稿子正送聂荣臻元帅审查。不几天又传说聂帅批过了,很快就要发表,所以我们天天等。我记得是1968年1月17日晚,果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广播了珠穆朗玛峰地区科学考察的新闻,是“新闻联播”节目里第一条播的。半个小时的“新闻联播”,这个新闻就占了15分钟,看来对这条新闻是非常重视的。第二天早晨,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再次重播头天晚上的考察消息。消息播完,又接着播了一条考察通讯,题目是《无限风光在险峰》,稿子也很长。同一天,所有大报都登了和广播一样的两份稿子,即科考的消息和通讯。通讯的内容是写科考队员怎样艰苦奋斗的事迹和艰难的过程,但是没有怎么提具体人的名字。那天的《人民日报》,第一版是消息,标题是《人类科技史上空前伟大的壮举》,第三版是通讯,第六版是考察的照片。关于科考的内容,占了这一天《人民日报》一半的分量,把青藏考察的意义提得非常高。那时我们在南京最先看到的《解放日报》、《文汇报》、《新华日报》都登了,而且几乎都是占了整份报纸约一半的版面,各个报纸的题目还不一样。可以说,那一次对科考的报道是“登峰造极”了,恐怕也是空前绝后的。
我1月18日就知道报纸刊登了,当时《人民日报》在南京第二天才能看到。19日我就赶紧到南京的新街口去买报纸,可是一份也没有了。别的报也没有了,都卖光了。头几
天的报纸反倒还有。我想,可能是因为当时“文化大革命”,今天打倒这个,明天打倒那个,报纸上都是这样的消息,没有别的。所以一登青藏考察的消息,大家肯定感兴趣,都抢着买。南京参加考察的有5个人,我们所3个,中科院南京土壤研究所2个,看到报纸后,我们集中到土壤所去开了一个会,学习《人民日报》的文章。《人民日报》在头版还加了编者按,除了报道成果以外,还有“要向革命的科技工作者致敬”。我没有买到报纸,只是做了点摘录。后来再也没有这么报道过。40年过去了,如果我们现在不提这次报道,可能会有很多人不知道这个事情。我认为,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做这样的报道,这样重视青藏考察工作,这样肯定科技工作,是很不容易的。
1966年和1967年考察后,1968年还有一个小队到珠峰地区去补充考察。这3年考察的资料,后来共写成了9本书,叫《珠穆朗玛峰地区科学考察报告》,由郭沫若院长题写书名。这套书包括地质、古生物、地理、生物、高山生理等。古生物分量最大,厚厚的3本。
70年代的青藏高原考察,是对西藏全区的考察,从1973年到1976年,是在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进行的,确实不容易。
对珠峰的考察,到1968年年底有一个初步总结以后,就搁了下来。停了一段时间,北京方面传来消息说,有人向中央反映,这个考察还要进行。这事我只是听说,详情并不清楚。1972年,科学院提出来还要考察,在兰州开会,我参加了。会议宗旨就是总结珠峰考察,成果要出版,让我们各个单位抓紧整理,另外就是要制定新的考察计划。会期是10月16日到29日,开了两星期,有许多学术报告。有了这次会议,才有了后来的青藏考察。这就是在青藏科考史上有重要意义的兰州会议,是过兴先主持的。他是科学院当时业务二组的副组长,管地学和生物学。
综考委也派人参加了,因为具体的管理工作都要由综考委来做。综考委是何希吾去的,他当时是综考委的负责人。这次好多老先生都参加了,有刘东生、施雅风、杨敬之,还有水生所搞藻类研究的老先生饶钦止(藻类学家,湖泊学家),说明他们很关心这个事情。我代表地层研究方面,做了一个学术报告。会议结束时,过兴先总结了会议的成绩,还表扬了我们的地层报告。
1973年,我们这份地层的考察成果在《中国科学》发表了。因为“文革”,我们所好几年没有发表文章,这篇文章全文是英文,所图书馆用它换回了不少的出版物。我们图书馆与国外许多图书馆有交换关系。
从1966年开始,我们所就始终有一个青藏课题组。除了1967年让我下岗外,其余时间都是由我负责。所里还先后指派穆恩之和杨敬之老师来指导,今年谁出野外,明年谁去,都有安排。1973年重新开始考察时,实际上工作是很紧张的,一方面要去青藏考察,一方面先前的珠峰成果要总结、要出版。要出版,就不能像初步写的那样粗糙。这个总结一直写到1975年才完成,所以那两年所里就只派一两个人去。1973年是章炳高去了;1974年派了两个,王义刚和王玉净,1975年多一点,派了章炳高、孙东立、陈楚震、王玉净等4人,这几年我都在家搞总结。1976年为这一期考察的最后一年,我说我不出去不行了,我要出野外。那一年的考察是青藏科考史上规模最 大的代年,下设4 个分队。那年我们所里去的人也最多,派了章炳高、何国雄、廖卫华、陈挺恩、董得源、孙东立、穆西南和我共8个地层专业的人。
有的分队要3个人,有的分队要2个人,藏北分队只要1个。8个人自己报名去哪儿,藏北分队 没有人报名,我就去了。分队长是王震寰。
穿越藏北无人区出发的时候,我记得我写的诗里有这样两句:“科界壮举争年华,虎贲三十出色哇。”虎贲,就是勇士;三十,是指我们藏北分队大约30人;色哇,是班戈县北部一个区政府的所在地,我们就切5里出发;“争年华”是抢时间。到藏北那年我都42岁了。你想“文化大革命”已经搞了那么多年,多数队员已年近四十,岁月不待,要争时间呀!“虎贲三十出色哇”,说明我们出发时还是相当雄壮的。《人民日报》此前曾说珠峰考察是“空前伟大的壮举”,我们去藏北无人区也是壮举啊!
藏北考察遇到的困苦就太多了。我感觉到无人区就此一趟,不会再去第二趟了,所以我十分珍惜,把所有可用的时间都用来考察,只要有时间就去找化石。住下来,如果天还没有黑,我也出去找化石,连途中休息也不放过。因为怕无人区不安全,我们每人发了一支枪,还配子弹。许多人都打过猎,我是一枪未发。因为打猎也很辛苦,要去找目标,看地形,我如果有那个时间,就去找化石了。
19世纪末、20世纪初,瑞典的探险家斯文·赫定(5venHedin Anderson)带着一些随员,曾在这片无人区走过一条路线,和我们穿越的路线差不多。他是从新疆那边过来穿越藏北无人区的。那时他们更艰苦了,死了一些随从。他们带的马、驴、骆驼大部分都死掉了,有很多非常惊险的经历。他后来写了书,我们都看过。1976年我们走的这条路线,就是从色哇出发向北,一直到与新疆接界的昆仑山喀拉米兰山口。
从色哇出发时我们是骑马,耗牛驮物资。这样的情况差不多有一个半月。这一个半月很艰苦。有几件事我印象非常深刻。
刚出发没有多久,大家采化石,采标本,采了不少。我们带的物资,像食品什么的,消耗还不太多,耗牛就驮不动了。因为耗牛体力消耗大,但吃不饱。那个地方是什么状况呢?藏北北部那个地方,藏语叫“羌塘”,意思是北方的空地,完全无人的区域就有30万平方公里以上,环境是最差最差的了。在我们北半球,最暖的季节是6, 7, 8三个月,可这时羌塘的草都是黄绿色,干瘪瘪的,一点点儿高,还稀稀拉拉的。耗牛走也吃,站也吃,一天到晚吃也吃不饱。我们雇了110多头耗牛。虽然科研人员只有16位,我们分队总数却有30来人,除行政队长外,另有管理员、炊事员、医生,还有一部电台,有两个负责电台的报务员。没有电台不行,要跟外界联络。还有50匹马,每人骑一匹外,仪器要用马驮,不能用耗牛驮。这么多牛又这么多马,就必须得有20来个藏族的民工来管理,这支队伍就大得不得了了。
牛的任务是驮标本、行李、食品、子弹、马料和大小帐篷、炊具等等。这样,耗牛虽不少,但还是不堪重负。
耗牛承受不了重负,我们考察又不能停下,队上便决定,大家的行李放在各自的马上,减轻耗牛的负担。这样人就不能骑马了,只能牵着马走。我们步行了三天,一边牵马,一边考察,考察时就把马的缰绳系在一个钉在地上的长铁钉子上。要走动找化石,就把缰绳系在自己腿上,人走到哪儿,马就跟到哪儿,就不要再回头去牵马了。那三天走下来真是累得不得了。羌塘高原最低的地方也海拔4 800多米,走平路都是气喘吁吁的。我们扎过34个营地,那还是选择平坦和有饮水的地方,才安营扎寨。营地平均海拔5 030米。在藏北,我们平常脉搏跳动每分钟80多次,稍微一走路就超过100次,这就差不多等于在内地慢慢长跑的心率了。我们每天傍晚到宿营地就再也走不动了,都坐下来,好像再多走一步都不行。
我们这个地层古生物专业,实际上就只有我和西藏地质局的一位同志。我们搞地层的,与研究火成岩、湖泊等不一样,每天一出发就有工作。沉积岩是在地表分布最广的,我们每天都要不停地找化石,只要一两天没有见到化石就慌了,这一段地层是什么,就说不清楚。一般平地上见不到生根的岩石,它们一般在山上和山沟边才露出来。所以我们找化石,测量地层,不是爬山就是钻沟,专业不一样,就很少跟大部队走在一起。出发时队长说好,今天住哪个地方,大家就往那个方向走。他们前面走的人,那么大一个队伍,总会留下一些记号,跟着这些记号走,也不会跟大部队走散。
我们总是最后到宿营地,大多已是傍晚了。
几天以后耗牛缓过来了,又可以骑马了,就好得多了。
我们的耗牛也是很可怜的,它要是驮不动了,后腿没有劲了,就坐在地上,一坐在地上就再也起不来。那几天,耗牛减员,一天一两头。我们的队伍都走过以后,它们就只能喂了狼。它们也是为我们科考做出牺牲了。
困难是太多太多了。有一天碰到特别大的雪,不一会儿冰雹也加进来,越下越大,大风也刮起来,越刮越猛,暴风雪中互相听不见说话的声音。比如我们两个人挨着骑在马上,就这么近说话也听不清。我把当时的情景写在诗里:“邻骑相呼叫,可见不可闻。”就是相邻的两个人互相喊话,能看见对方的嘴巴在动,但听不见说些什么。这场暴风雪整整刮了4个小时。冰雹太大,马都吃不消,都调过头来站着。我看见冰雹砸在马屁股上弹起一尺多高。我们穿的是带帽子的那种鸭绒衣,帽子是软的,冰雹一打在头上就滚下去了。但是雪下到身上就沾上了,风刮着雪从领口钻进去,连内衣都湿了。到下午,暴风雪停了以后,地质所的邓万明,从高帮鞋里倒出来差不多一茶杯水。我们一个一个都冻得像冰棍一样,但是第二天,每人又都活蹦乱跳的,没有一个感冒。可能因为无人区里没有感冒的病毒。
冷起来还有很多怪事呢。比如要上厕所,那才困难呢。要大便,蹲下来,还没有解完呢,就冻得受不了了。所以藏族人为什么穿一个大袍子?他一蹲下来袍子就罩住了。因为外面冷,晚上我们要起夜就用那个空的罐头盒,小便完了就往外一扔。
衡量冷的精确指标是温度。在到达终点昆仑山口那天早晨,最低温度为零下18摄氏度,第二天早晨是零下 16.8摄氏度。那时正好是立秋时候,在内地应该是一年中很热的时候。
有一次乘车考察途中,中午停车休息时,我们怎么也找不到水。有一条干河,我it]就在稍微有点潮气的地方挖,挖了1米左右,出来一点泥浆水,我们就用铝的脸盆烧开,每人还只能喝半杯。无人区有很多湖,但绝大多数湖水不能喝,是盐水。如果有泉水,泉边又有白骨的,就可以喝。白骨就是兽骨,那是来饮水的野兽相互之间争斗死了,留下了骨头。兽能喝的水,一般人也能喝。不过,为慎重起见,还是要让中科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的范云崎再测一下,看能不能喝。
我记得很清楚,我们在成都洗了一个澡进藏,半年后考察完了,回到成都才又洗澡的。在拉萨我们当时住的第三招待所,条件也不好,所以我们一个个都半年没有洗澡。我还影R讲卫生的,只要有条件,差不多每天都擦澡。不管什么温度的水,浑身都擦擦,过几天再换换衣服。对我来说,洗澡的大事是靠这种办法解决的。
我们穿越藏北无人区的路线与当年斯文·赫定走过的那些地方差不多。他当时在这条线上,只发现了3个可疑化石点。后来别人对他的材料进行了研究,但是没有看到这3个点的研究成果。所以,他找的3个点是不是化石还不一定。如果是化石,也可能太破碎了。我走过这条路线,找到了100多个化石点,编了100多个采记号,发现了2000块化石。可以说基本搞清楚了这篇无人区的地质历史,填补了这块空白。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地方有什么地层了,比如泥盆、石岩、二叠、三叠、侏罗、第四纪的地层都有,只是更老的地层不敢确认,因为没有化石证明。地层的研究是由粗到细的,可以细到无穷无尽。假定这本地层书100页,你找到它有代表性的30页、40页就很不错了。不可能每一页你都找全。它还有很多页可能缺失,根本没有,也不是每个层都有化石。但是,我们的考察工作毕竟还是粗啊,每天都是从这个点搬到那个点,考察没有几个小时。在一个地点找到了化石,赶快要走。当时那个条件只能这样。如果再去跑一趟,可定还会有新发现。
1977, 1978年大家写总结。1979年写得差不多了,又提出来开青藏高原国际学术研讨会。我们都是筹备组的,一着手准备工作,又忙得不得了。我又连着去了3次西藏,动9年去了一次,1980年又去了两次。因为会后外宾要去考察,要参观哪些地方,什么地方能看到什么东西,我们要编进旅行指南。
完成1973年到1976年那一期考察,1980年又开过青藏高原科学讨论会议以后,我因为家庭的不幸,没有能参加横断山的那一期考察。到了1987年我才又上了高原,和孙东立、陈挺恩一道,带领年轻队员罗辉、冯伟民,到新疆南部帕米尔、昆仑山、喀喇昆仑山地区,又从西边向东进人藏北无人区,参加1987年到1989年的昆仑山一喀喇昆仑山地区的考察,以及后来的室内研究。
我的科学经历最主要的就是青藏考察了。那之前只是打打杂,跑东北,跑浙江,又搞石油,都没有做出什么成果来。青藏研究就是我一生的事业。退休后,我现在研究的还是青藏高原的材料。我手边还有一些标本没有研究完。
青藏高原在地质上是非常特别的,国外的科学家同行都很关注这一块地方。这块地方的地质内部结构、变动、板块活动、地质发展历史等等,可以说都是很有价值的研究课题。上天赋予中国科学家这一块地方,跟世界上其他的高原不一样,跟其他的山脉也不一样。我们成立了青藏高原研究会,就是因为青藏高原研究形成我们自己的特色了。过去外国人零碎做一点,我们后来系统考察和研究,搞清楚了一些问题,到20世纪90年代就比较系统了,研究也更深化了,但是要研究的课题还很多,做不完。从图上看,我们把青藏高原都走到了,但是还是稀稀拉拉的一些点和线,与对内地的研究比起来,还差得很远,研究深度也差得很远。我们现在又有一批新的科研人员了,又成立了青藏高原研究所,有人在继承着这一研究事业。
我共上高原9次,虽然考察很苦,但还是常有一些浪漫情怀。比如登上昆仑山那天,就是到无人区终点的那一天,在喀拉木伦山口,我们12个到达这山口的队员,都有登山队登顶成功那样的感觉,兴致很好。后来得知,那天正好是阴历七月十五日,晚上月亮特别圆,比内地看到的似乎更大、更亮也更近。我在帐篷外面呆了好一会儿,没有想到昆仑山的月夜是这么静谧、亮丽、壮观,平生不曾见过,觉得千难万苦,并不白费,能赶上这么一个晚上,真是三生有幸。突然诗兴大发,后来我整理出来5首诗。
上高原野外考察那些年,我写下不少诗句,想用诗的形式把高原上才见得到的高山奇观,考察中的酸甜苦辣和所见、所闻、所感,尽量记下来,算是副业吧!
文世宣诗选十九首
过唐古拉山口(1966.3)
额汗阑干如串珠,头风恰似咒紧箍。
两日不曾食洗漱,挺胸昂首闯唐古。
首次进藏途中,因客车座位不足,遗下笔者等8人分乘一货车队的最老解放牌卡车随后进藏。车辆故障频频,一车出故障,众车停等,赶早摸黑只日行三四百千米,人员高山反应特别严重。到唐古拉山口前头痛得像要爆炸。抬起头最痛,低下头稍好些。就要过这著名山口了,总不能低着头过去!便强自挺胸昂首端坐。不到一分钟就头汗如雨,滚滚下落,几分钟后就昏迷人睡。什么时候过山口的,山口什么样子,全然不知。
去那曲医院门诊(1966.3)
三病一陪去医院,四人伤病相伴还。
里许胜若百里远,初识高原征程难。
到得那曲,兼卫生员的尹集祥陪高山反应严重的笔者等3人去医院诊治。途中,老尹助工人搬路边石块,不巧砸了自己的脚,4人皆伤病回。
赞高山竹(1966.4)
灌丛上限是细竹,相依相怜度冬枯。
何来三友总为伴,寒到极时一竹孤。
高山植物分带非常清楚。在喜马拉雅南坡,林木最上部为疏林灌丛带。灌丛带最上部为低矮的竹丛。竹为林木中之最耐寒者。此竹细若织毛衣针,高二尺许。因尚未春暖,竿叶色黄,远观似密密茅草,聂拉木县城向下即可见到。
聂拉木巨大萝卜(1967.9)
高寒沃土日照足,便有秋收大莱箙。
头号宝宝开八斤,亲身一见是眼福。
值聂拉木秋收,萝卜(又名莱箙)和土豆大得惊人。巨大萝卜38斤,抱在怀里重过大胖娃娃。
来邦坚营地帐篷内夜餐 (1976.6.14)
两只全鸭一个蛋,睡前美美加一餐。
但愿今夜得好梦,明朝放晴力倍添。
连日雹雪频频,今日中午至傍晚就遭袭过6次,幸采获颇丰,甚感欣慰。晚睡前顿觉饥肠蠕动,便在帐篷里独自加餐。美食是动物专家前日从鸟岛上拾回的野鸭蛋,其中两个已孵出胎鸭。此时帐篷外又雪雹大作‘阵阵雹珠猛击篷布。但帐篷内这个舒适的小天地,觉似可与王宫媲美的安乐窝。
嘴唇肿裂痛苦难当(1976.6.19)
苦痛最是唇肿裂,只可低语笑不得。
堪称工程是进餐,一饭一兑付鲜血。
刚从色哇出发不久,因寒风凛冽,缺氧、缺维生素(无蔬菜)等,嘴唇肿裂似开花馒头。服维生素片毫无效果,说话不敢略大张口,一日三餐更是痛苦不堪。每餐后以手心捂唇必印下几道血迹。为食,可谓代价昂贵。
夜岗远思(1976.6)
星斗阑干千山眠,朦胧夜色银帐寒。
唯有独自当此夜,无限相思越关山。
得知无人区并不平安,便每人配枪弹,夜间轮岗值哨。队员日间考察,晚上整理标本和野外记录,无暇想家,只当此深夜独处之际,才有机会扎扎实实地思念远方的亲人。
羌墉徒步考察(1976.6.23)
坐骑助牛负辎重,无奈数日徒步行。
埃到营前即坐地,再挪一步也难撑。
色哇出发后不及半月,所带物资食品消耗尚少,而所采集的标本速增,耗牛不堪重负,日有减员。为继续考察,队里决定行李放在各自马上,以减轻耗牛负担,队员只能步行考察。在羌塘步行考察的艰苦难以言表,但更可怜的是坐地不起、被舍弃的耗牛。后续队员走过它们身边,都不忍看那绝望的眼神,唯有怜谢它们为科学考察而做出的牺牲。人离开后,狼群就会扑向它们。
马威山北遭遇黄昏雪雹 (1976.7.3)
风卷雪雹盖地来,日末战事又重开。
管帐难支锅难理,今夕壮士家安在!
刚准备扎营,风卷雪雹再次袭来,一群壮汉几次努力都未能把炊事帐篷支撑起来。这种天气只有在帐篷里才能做饭。征衣湿,冷又喘,没法烧饭没法住,今夕怎安排!
江爱山西北营地夜巡(1976. 7.10 )
月知明镜悬天边,次第星河浮眼前。
委身此时竟何似?仿若游梦临广寒。
此日为阴历六月十四。凌晨1-3时值岗。营前干河滩地盐碱化后呈白色,朦胧夜色中仿若冰川、银河;圆月已西沉低挂,疏星点点;一顶顶帐篷形似一座座宫殿的大屋顶。笔者背着枪,踏月轻步,觉星河朗月环拥,仿佛置身在天庭的宫群之间。
抵扎各洛山道遇雪雹一日纪实(1976.7.11)
晨起彤云布,不觉出手冷。
飘雪三两片,匆匆起行程。
才及十里许,骤看乌云滚。
雹雪逞狂风,劈头盖脸倾。
不能顶风进,惊马时转身。
飞雹击马臀,反弹盈十寸。
临骑相呼叫,可见不可闻。
雪袭入领口,融水漫内衬。
孤旅任幕虐,差可两时辰。
个个如落水,条条冻冰棍。
雪过无痕迹,依然看早情。
无计扎营盘,找水到黄香。
幸得细泉流,人畜相共饮。
夜哨传新令:积水供明晨。
一日遭遇雪雹,全身里里外外几乎湿透,从高帮皮靴里也倒出一杯水来,可仍然难找到饮水扎营。高原上由冰雪融化补给的河流、泉水,每日近午至下午流量较大,入夜至次日晨流量变小。这细泉到夜里必然更细,所以队长传令,各班夜哨尽用工具积水备用。
行车首日(1976.7.29)
挖车十次只三亭,半是推拉半爬行。
力尽筋疲再震惊,传来唐山大地震。
乘车北上昆仑山口的第二阶段考察,首日很不顺利,行车10时,挖车10次,行程30里,又闻地震消息,个个颓丧、震惊。救车得挖去陷轮之前的软泥沙,在掏空处垫上石块,开足马力,再加上推拉,奋力驶出陷区,故称救陷车为挖车。古时计程单位之一亭为十里。
登昆仑山口(1976. 8.10 )
昆仑山口旗飘飘,十二勇士意气豪。
泪花飞溅相拥笑,万种艰辛一时消。
登昆仑山口12人:藏族副队长江措、地貌专家李炳元、地热专家张知非、岩石专家邓万明、植物地理专家李渤生、水生物专家陈宜瑜、草场专家张普金、土壤专家李明森、古生物专家文世宣、摄影记者陈和毅、司机陈玉新和张玉生。
昆仑月夜五首(1976. 8.10 )
(一)
一轮明月出昆仑,千里羌塘如昼明。
涟艳冰湖泛碎影,崴嵬雪峰溢清氛。
星河寥落宇空远,峰峦依偎梦昏沉。
仙境天踢谁与共?寂突山间一毡营。
(二)
玉盘辉光静无语,雪岭如梦鼾有声。
三分天下明月夜,今夜二分在昆仑。
(三)
瑶池粼粼环玉山,举手几可抚禅娟。
魂断千里不枉然,身临此境便是仙。
(四)
今夜天宫显珍物,居高近看饱眼福。
凌空飞镜何所似?好大一颗夜明珠!
(五)
行行三月绝人迹,疑到天涯星辰稀,
明朝收营返将去,报道此月分外奇。
此日正阴历七月之望,入夜,一轮皓月当空,觉与内地所见者大不相同,她特大、特近、特明,为平生从未有过之视觉。加之雪峰叠嶂,冰湖潋滟,有身临仙境之感。此次突击昆仑山口,12人只带了一顶大帐篷,供炊事又供夜宿。正是此孤独的帐篷,有幸点缀和欣赏此人间仙境。玉盘、蝉娟、飞镜均明月的代称。
昆仑山谷发现化石(1976.8.12)
地层百里面朦胧,心事悠悠愁几重。
忽有惊喜传旷谷,定音只在一锤中。
进入无人区以来,采集到的化石已不下千块,所有地层的时代都有了定论,但这次向北突击昆仑山口途中及在山口附近,费尽心力,化石却颗粒无收。没有化石,这一二百公里地层将如何安置!从山口下撤途中心情异常焦急。个人力量有限便提请大家帮忙。突然,岩石专家邓万明在谷边见到一块很大的石灰岩转石,叫我过去看看。我一看,有希望,一锤敲出新鲜面,似有小东西,放大镜下再看,几个纺锤虫类化石展现眼前,顿时欢声响彻旷谷。
附件下载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