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藏研究是我一生的事业
完成1973年到1976年那一期考察,1980年又开过青藏高原科学讨论会议以后,我因为家庭的不幸,没有能参加横断山的那一期考察。到了1987年我才又上了高原,和孙东立、陈挺恩一道,带领年轻队员罗辉、冯伟民,到新疆南部帕米尔、昆仑山、喀喇昆仑山地区,又从西边向东进人藏北无人区,参加1987年到1989年的昆仑山一喀喇昆仑山地区的考察,以及后来的室内研究。
我的科学经历最主要的就是青藏考察了。那之前只是打打杂,跑东北,跑浙江,又搞石油,都没有做出什么成果来。青藏研究就是我一生的事业。退休后,我现在研究的还是青藏高原的材料。我手边还有一些标本没有研究完。
青藏高原在地质上是非常特别的,国外的科学家同行都很关注这一块地方。这块地方的地质内部结构、变动、板块活动、地质发展历史等等,可以说都是很有价值的研究课题。上天赋予中国科学家这一块地方,跟世界上其他的高原不一样,跟其他的山脉也不一样。我们成立了青藏高原研究会,就是因为青藏高原研究形成我们自己的特色了。过去外国人零碎做一点,我们后来系统考察和研究,搞清楚了一些问题,到20世纪90年代就比较系统了,研究也更深化了,但是要研究的课题还很多,做不完。从图上看,我们把青藏高原都走到了,但是还是稀稀拉拉的一些点和线,与对内地的研究比起来,还差得很远,研究深度也差得很远。我们现在又有一批新的科研人员了,又成立了青藏高原研究所,有人在继承着这一研究事业。
我共上高原9次,虽然考察很苦,但还是常有一些浪漫情怀。比如登上昆仑山那天,就是到无人区终点的那一天,在喀拉木伦山口,我们12个到达这山口的队员,都有登山队登顶成功那样的感觉,兴致很好。后来得知,那天正好是阴历七月十五日,晚上月亮特别圆,比内地看到的似乎更大、更亮也更近。我在帐篷外面呆了好一会儿,没有想到昆仑山的月夜是这么静谧、亮丽、壮观,平生不曾见过,觉得千难万苦,并不白费,能赶上这么一个晚上,真是三生有幸。突然诗兴大发,后来我整理出来5首诗。
上高原野外考察那些年,我写下不少诗句,想用诗的形式把高原上才见得到的高山奇观,考察中的酸甜苦辣和所见、所闻、所感,尽量记下来,算是副业吧!
文世宣诗选十九首
过唐古拉山口(1966.3)
额汗阑干如串珠,头风恰似咒紧箍。
两日不曾食洗漱,挺胸昂首闯唐古。
首次进藏途中,因客车座位不足,遗下笔者等8人分乘一货车队的最老解放牌卡车随后进藏。车辆故障频频,一车出故障,众车停等,赶早摸黑只日行三四百千米,人员高山反应特别严重。到唐古拉山口前头痛得像要爆炸。抬起头最痛,低下头稍好些。就要过这著名山口了,总不能低着头过去!便强自挺胸昂首端坐。不到一分钟就头汗如雨,滚滚下落,几分钟后就昏迷人睡。什么时候过山口的,山口什么样子,全然不知。
去那曲医院门诊(1966.3)
三病一陪去医院,四人伤病相伴还。
里许胜若百里远,初识高原征程难。
到得那曲,兼卫生员的尹集祥陪高山反应严重的笔者等3人去医院诊治。途中,老尹助工人搬路边石块,不巧砸了自己的脚,4人皆伤病回。
赞高山竹(1966.4)
灌丛上限是细竹,相依相怜度冬枯。
何来三友总为伴,寒到极时一竹孤。
高山植物分带非常清楚。在喜马拉雅南坡,林木最上部为疏林灌丛带。灌丛带最上部为低矮的竹丛。竹为林木中之最耐寒者。此竹细若织毛衣针,高二尺许。因尚未春暖,竿叶色黄,远观似密密茅草,聂拉木县城向下即可见到。
聂拉木巨大萝卜(1967.9)
高寒沃土日照足,便有秋收大莱箙。
头号宝宝开八斤,亲身一见是眼福。
值聂拉木秋收,萝卜(又名莱箙)和土豆大得惊人。巨大萝卜38斤,抱在怀里重过大胖娃娃。
来邦坚营地帐篷内夜餐 (1976.6.14)
两只全鸭一个蛋,睡前美美加一餐。
但愿今夜得好梦,明朝放晴力倍添。
连日雹雪频频,今日中午至傍晚就遭袭过6次,幸采获颇丰,甚感欣慰。晚睡前顿觉饥肠蠕动,便在帐篷里独自加餐。美食是动物专家前日从鸟岛上拾回的野鸭蛋,其中两个已孵出胎鸭。此时帐篷外又雪雹大作‘阵阵雹珠猛击篷布。但帐篷内这个舒适的小天地,觉似可与王宫媲美的安乐窝。
嘴唇肿裂痛苦难当(1976.6.19)
苦痛最是唇肿裂,只可低语笑不得。
堪称工程是进餐,一饭一兑付鲜血。
刚从色哇出发不久,因寒风凛冽,缺氧、缺维生素(无蔬菜)等,嘴唇肿裂似开花馒头。服维生素片毫无效果,说话不敢略大张口,一日三餐更是痛苦不堪。每餐后以手心捂唇必印下几道血迹。为食,可谓代价昂贵。
夜岗远思(1976.6)
星斗阑干千山眠,朦胧夜色银帐寒。
唯有独自当此夜,无限相思越关山。
得知无人区并不平安,便每人配枪弹,夜间轮岗值哨。队员日间考察,晚上整理标本和野外记录,无暇想家,只当此深夜独处之际,才有机会扎扎实实地思念远方的亲人。
羌墉徒步考察(1976.6.23)
坐骑助牛负辎重,无奈数日徒步行。
埃到营前即坐地,再挪一步也难撑。
色哇出发后不及半月,所带物资食品消耗尚少,而所采集的标本速增,耗牛不堪重负,日有减员。为继续考察,队里决定行李放在各自马上,以减轻耗牛负担,队员只能步行考察。在羌塘步行考察的艰苦难以言表,但更可怜的是坐地不起、被舍弃的耗牛。后续队员走过它们身边,都不忍看那绝望的眼神,唯有怜谢它们为科学考察而做出的牺牲。人离开后,狼群就会扑向它们。
马威山北遭遇黄昏雪雹 (1976.7.3)
风卷雪雹盖地来,日末战事又重开。
管帐难支锅难理,今夕壮士家安在!
刚准备扎营,风卷雪雹再次袭来,一群壮汉几次努力都未能把炊事帐篷支撑起来。这种天气只有在帐篷里才能做饭。征衣湿,冷又喘,没法烧饭没法住,今夕怎安排!
江爱山西北营地夜巡(1976. 7.10 )
月知明镜悬天边,次第星河浮眼前。
委身此时竟何似?仿若游梦临广寒。
此日为阴历六月十四。凌晨1-3时值岗。营前干河滩地盐碱化后呈白色,朦胧夜色中仿若冰川、银河;圆月已西沉低挂,疏星点点;一顶顶帐篷形似一座座宫殿的大屋顶。笔者背着枪,踏月轻步,觉星河朗月环拥,仿佛置身在天庭的宫群之间。
抵扎各洛山道遇雪雹一日纪实(1976.7.11)
晨起彤云布,不觉出手冷。
飘雪三两片,匆匆起行程。
才及十里许,骤看乌云滚。
雹雪逞狂风,劈头盖脸倾。
不能顶风进,惊马时转身。
飞雹击马臀,反弹盈十寸。
临骑相呼叫,可见不可闻。
雪袭入领口,融水漫内衬。
孤旅任幕虐,差可两时辰。
个个如落水,条条冻冰棍。
雪过无痕迹,依然看早情。
无计扎营盘,找水到黄香。
幸得细泉流,人畜相共饮。
夜哨传新令:积水供明晨。
一日遭遇雪雹,全身里里外外几乎湿透,从高帮皮靴里也倒出一杯水来,可仍然难找到饮水扎营。高原上由冰雪融化补给的河流、泉水,每日近午至下午流量较大,入夜至次日晨流量变小。这细泉到夜里必然更细,所以队长传令,各班夜哨尽用工具积水备用。
行车首日(1976.7.29)
挖车十次只三亭,半是推拉半爬行。
力尽筋疲再震惊,传来唐山大地震。
乘车北上昆仑山口的第二阶段考察,首日很不顺利,行车10时,挖车10次,行程30里,又闻地震消息,个个颓丧、震惊。救车得挖去陷轮之前的软泥沙,在掏空处垫上石块,开足马力,再加上推拉,奋力驶出陷区,故称救陷车为挖车。古时计程单位之一亭为十里。
登昆仑山口(1976. 8.10 )
昆仑山口旗飘飘,十二勇士意气豪。
泪花飞溅相拥笑,万种艰辛一时消。
登昆仑山口12人:藏族副队长江措、地貌专家李炳元、地热专家张知非、岩石专家邓万明、植物地理专家李渤生、水生物专家陈宜瑜、草场专家张普金、土壤专家李明森、古生物专家文世宣、摄影记者陈和毅、司机陈玉新和张玉生。
昆仑月夜五首(1976. 8.10 )
(一)
一轮明月出昆仑,千里羌塘如昼明。
涟艳冰湖泛碎影,崴嵬雪峰溢清氛。
星河寥落宇空远,峰峦依偎梦昏沉。
仙境天踢谁与共?寂突山间一毡营。
(二)
玉盘辉光静无语,雪岭如梦鼾有声。
三分天下明月夜,今夜二分在昆仑。
(三)
瑶池粼粼环玉山,举手几可抚禅娟。
魂断千里不枉然,身临此境便是仙。
(四)
今夜天宫显珍物,居高近看饱眼福。
凌空飞镜何所似?好大一颗夜明珠!
(五)
行行三月绝人迹,疑到天涯星辰稀,
明朝收营返将去,报道此月分外奇。
此日正阴历七月之望,入夜,一轮皓月当空,觉与内地所见者大不相同,她特大、特近、特明,为平生从未有过之视觉。加之雪峰叠嶂,冰湖潋滟,有身临仙境之感。此次突击昆仑山口,12人只带了一顶大帐篷,供炊事又供夜宿。正是此孤独的帐篷,有幸点缀和欣赏此人间仙境。玉盘、蝉娟、飞镜均明月的代称。
昆仑山谷发现化石(1976.8.12)
地层百里面朦胧,心事悠悠愁几重。
忽有惊喜传旷谷,定音只在一锤中。
进入无人区以来,采集到的化石已不下千块,所有地层的时代都有了定论,但这次向北突击昆仑山口途中及在山口附近,费尽心力,化石却颗粒无收。没有化石,这一二百公里地层将如何安置!从山口下撤途中心情异常焦急。个人力量有限便提请大家帮忙。突然,岩石专家邓万明在谷边见到一块很大的石灰岩转石,叫我过去看看。我一看,有希望,一锤敲出新鲜面,似有小东西,放大镜下再看,几个纺锤虫类化石展现眼前,顿时欢声响彻旷谷。
本文曾发表于“20世纪中国科学口述史”丛书《青藏高原科考访谈录》中(湖南教育出版,2010长沙),此次刊出前,作者稍作了增补。